在高危多发性骨髓瘤(MM)领域,尽管近年来诊疗技术不断进步,但因其复杂的病理生物学机制、侵袭性的疾病进程及相对不佳的预后,仍是临床诊疗的重点与难点。为深入剖析该领域的最新突破与未来方向在本次会议现场,【肿瘤资讯】特别邀请到哈佛医学院Dana-Farber癌症研究院Paul Richardson教授,围绕高危MM的生物学驱动机制突破、个体化治疗的核心考量,以及“功能性治愈”目标下的未来治疗范式选择三大关键议题展开深度分享,为临床实践与科研探索提供权威参考。
高危MM的驱动机制突破与治疗范式变革
Paul Richardson教授:MM的病理生物学机制极为复杂,其发生与发展背后存在多种遗传学事件——而对这些事件的深入理解,正帮助我们逐步厘清疾病的演进路径,尤其是从相对孤立的高危染色体异常,到如今被我们明确界定的“双打击”和“三打击”MM的发展过程。
目前,我们对高危MM患者的定义已更为精准:这类患者通常存在del(17p)、p53基因突变及del(1p),若同时出现其中两种异常(即所谓的“双等位基因疾病”),则风险等级会显著升高;此外,存在两种或两种以上t(4,14)、t(14,16)、t(14,20)易位,或1q增益/扩增,叠加del(1p)(需为野生型或单等位基因状态),也属于高危范畴;而“中危”则特指仅存在单一t(4,14)、t(14,20)易位或1q扩增的情况。可以说,如今我们对高危MM的生物学特征认知,已远比过去更为深入。
在高危细胞遗传学特征中,del(17p)的生物学意义尤为典型。它会对细胞周期产生深远影响,导致抑癌基因TP53失调——这一基因的异常会直接影响p53蛋白的表达,进而在DNA损伤、骨髓瘤细胞增殖活跃的情况下,干扰细胞周期调控与细胞存活机制。因此,当MM中出现TP53失调时,必然会引发极具侵袭性的病理生物学表现。需要特别指出的是,这类患者在初诊时占比相对较低,约6%的患者携带TP53突变并伴有“双打击”特征,被归为极高危人群。2021 年相关学者在Blood杂志发表的研究,便清晰印证了这一群体的临床特征。
从预后数据来看,携带del(17p)且合并p53突变的患者,中位生存期约为36个月;而无此类异常的患者,生存期可延长近5倍。在无进展生存期(PFS)方面,del(17p)合并p53突变患者的中位PFS仅18个月。这些数据一致表明,del(17p)是判断MM预后的关键信号。
除del(17p)突变外,其他高危细胞遗传学异常也不容忽视,其中免疫球蛋白重链(IGH)基因易位家族是另一大核心问题。这类易位涉及IGH基因座,其相关基因的异常激活与MM的发病机制、耐药性、抗凋亡特性及增殖能力密切相关,典型表现为14号染色体与多种其他染色体的易位,具体包括:
t(4,14)易位:涉及FGFR3和MMSET基因,是临床中尤为重要的一类易位,在初诊骨髓瘤患者中占比约15%,且与不良预后相关。不过研究发现,这类患者可能对蛋白酶体抑制剂(PIs)反应更佳,同时也能从移植治疗中获益——这一结论最初在TERMINATION试验中得到验证,后续MIDAS试验也进一步确认了其有效性。
t(14,16)易位:与MAF和CYLD基因相关,会导致CCND2基因上调,在初诊患者中占比约5%,同样提示预后不良。
t(14,20)易位:较为罕见,在初诊骨髓瘤患者中占比不足1%,但会伴随独特的突变特征;且随着时间推移,尤其是在接受高剂量美法仑治疗后复发的患者中,这种突变特征可能会进一步加剧。
最后,我还想谈谈t(4,14)易位——这类易位虽涉及14号染色体,却呈现出更为复杂的临床意义。它与CCND1基因易位相关,会导致周期蛋白D1(Cyclin D1)生成增加、BCL-2高表达,在初诊患者中占比高达20%。一方面,它可能与浆细胞白血病相关;另一方面,在部分情况下又可能提示相对良好的预后。例如在MIDAS试验中,t(4,14)易位亚组患者的微小残留病(MRD)阴性率达标时间更长,且其预后意义与主流患者群体存在明显差异。
由此可见,高危MM的生物学机制复杂且仍在不断探索中,涉及多种动态变化的因素。其中,del(1p)与1q增益/扩增也是近年来备受关注的热点:1q增益/扩增在初诊患者中占比达40%,由1号染色体长臂的多拷贝导致,且随着拷贝数增加,患者预后会逐步恶化,该区域(尤其是1q21)包含多个关键致病基因;del(1p)则在初诊患者中占比约25%,如前所述,其与不良预后直接相关。
若多种高危染色体异常同时出现(即“双打击”MM),患者预后会显著变差。2024 年,中国一个研究团队在Cancer杂志发表的中国真实世界研究便证实了这一点——存在两种或两种以上高危染色体异常的MM患者,同样表现出不良预后,这一数据对临床实践具有重要参考价值。
高危多发性骨髓瘤个体化治疗:疗效与安全性的核心考量
Paul Richardson教授:在制定高危MM患者的个体化治疗方案时,需要综合多维度因素权衡,既要追求深度疗效,也要严格控制毒性反应,我认为有几个核心要点值得重点探讨。
首先,精准的风险分层是制定方案的前提,而新型技术正为风险定义提供更丰富的维度——比如GEP70(70基因表达谱)和Sky92(92基因检测),这类工具让我们意识到“对疾病了解越多,越能发现待探索的空间”。但更重要的是,我们需要一套能可靠应用的分期系统,将患者的基因图谱与临床特征结合起来综合评估。这里不得不提到分期系统的演进:2005年推出的初始国际分期系统(ISS)是基础,2015年在此之上更新的修订版ISS(R-ISS)进一步优化了分层能力,而2022年推出的第二代修订 ISS(R2-ISS)是我个人尤为认可的工具。它本质上是一个包含4个风险等级的评分系统,在原始ISS特征的基础上,整合了乳酸脱氢酶(LDH)水平和异常细胞遗传学特征,形成了一套复合评估体系。
R2-ISS的数据源来自2005年至2016年期间16项临床试验中10,800余例初诊MM患者的稳健分析,覆盖了新型治疗时代的11年历程,最终基于1q异常等6个参数构建了四期评分系统——它能帮助我们更清晰地判断患者的风险等级,为后续治疗选择提供关键参考。我们已在多个场景中验证了其价值,比如在DEMINATION等移植相关研究中,对比R2-ISS与传统ISS的分层结果,能观察到极具临床意义的趋势差异。
其次,治疗方案的选择需紧扣“高危疾病需强化治疗”的原则,而四联方案的价值已在临床研究中得到明确验证。以PERSEUS试验为例,该研究虽以移植为核心设计,但纳入了达雷妥尤单抗联合RVD(来那度胺、硼替佐米、地塞米松,即D-RVD)这一全新四联方案。结果显示,无论在RVD组还是D-RVD组,疾病分期较高的患者均出现更多的PFS事件;但值得关注的是,在所有风险亚组中,四联方案相比传统方案均能带来相似幅度的PFS获益——这直接证明了四联方案在高危患者中的必要性。
因此,对初诊高危患者而言,初始治疗阶段采用四联方案是“必需选择”,这类强化四联方案都应作为初始治疗的核心选项。同时,全球多个临床研究团队也在探索更复杂的联合策略,其中不乏极具参考价值的成果,比如欧洲团队开展的“艾沙妥昔单抗(Isa)联合KRD(Isa-KRD)”研究,以及将CD38单克隆抗体纳入高危患者维持治疗的探索;而在所有高危相关研究中,由Martin Kaiser博士牵头的 OPTIMUM(又称Myeloma UK nine)试验,是我认为最具启示性的研究之一。
OPTIMUM试验的初步数据于2024年12月在美国血液学会(ASH)年会上公布,其治疗策略设计极具巧思:初始阶段采用D-RVD并整合环磷酰胺(Dara-CVRd),后续仅进行1次自体造血干细胞移植,移植后以D-RVD方案巩固治疗,最终以达雷妥尤单抗联合硼替佐米维持。该试验纳入了100余例高危MM患者——其中53%为“双打击”患者,近80%经Sky92/GEP70检测判定为高危,属于真正意义上的“极高危人群”。
从研究结果来看,该方案的疗效与安全性平衡得尤为出色:中位随访40个月时,患者30个月PFS率达77%,30个月总生存(OS)率达84%;更关键的是,对比同期针对极高危患者的研究,OPTIMUM研究方案的优势极为显著——其5年PFS率为61.4%,风险比(HR)低至 0.325;5年OS率为71%,HR为0.467。这样的差异充分说明,通过“诱导治疗强化→移植巩固→精准维持”的全程策略优化,能为高危患者带来突破性获益。同时需要强调的是,该方案的不良事件(AE)谱可控,未出现超出预期的毒性反应,这正是“疗效-毒性平衡”的理想状态。
综上,在为高危MM患者制定个体化方案时,核心逻辑是“以精准分层为基础,以强化四联方案为核心,以全程管理为保障”——从初始诱导到后续巩固、维持,每一个阶段都需紧扣患者的风险特征调整策略,唯有如此,才能在控制毒性的前提下,最大限度提升患者的长期生存获益。
迈向功能性治愈:早期强化清除与持久免疫监视的路径选择
Paul Richardson教授:关于高危MM未来治疗范式的选择——是倾向于早期多机制强化治疗以最大化清除肿瘤,还是依靠CAR-T细胞治疗等手段通过持久免疫监测控制残留病灶,我认为答案并非非此即彼,而是需要结合疾病特征、患者个体情况及治疗手段的优势,形成 “精准分层下的多元整合策略”。以下从几个核心维度展开分析:
首先,针对不同高危亚组的“靶向强化”是基础,部分新型药物已展现出对特定高危特征的独特疗效,为早期肿瘤清除提供了更精准的选择。例如对于1q扩增的高危患者,艾沙妥昔单抗可能具有特殊价值:其主要通过补体介导的杀伤机制发挥作用,而1q扩增的MM细胞会共表达CD55和CD41——这两种分子虽可能调节CD38单抗的补体杀伤效应,但艾沙妥昔单抗在这类患者中仍显示出明确活性,有望成为该亚组“功能性治愈”探索中的关键药物。
再如针对del(17p)缺失(伴TP53突变)这一极高危特征,肽药物偶联物(PDC)melphalan flufenamide(简称 melphalan)带来了新突破。它与传统美法仑的作用机制截然不同,能同时靶向线粒体DNA与核DNA;在患者来源的样本实验中,无论是暴露于该药物的患者,还是未暴露但携带del(17p)/TP53 突变的患者,其体外敏感性数据都十分显著。临床中,美法仑不仅对del(17p)患者有效,对髓外病变(EMD)患者也有活性,这为这类高危亚组提供了“以美法仑为基础”的强化治疗思路。
此外,针对BCL2异常这一高危特征,维奈克拉及新一代BCL2抑制剂已展现出明确潜力;而XPO1抑制剂(如口服药物塞利尼索)对del(17p)患者的适配性尤为突出,因其作用机制与TP53失调控的病理生物学高度契合,成为该亚组治疗的重要补充。
其次,免疫治疗平台的“全程整合”是控制残留病灶、迈向“功能性治愈”的关键,尤其在CAR-T细胞治疗与新型免疫调节剂的联合应用上,已呈现出广阔前景。CAR-T细胞治疗在高危患者中的确能提供持久的免疫监测效应,但不能将其视为“单一解决方案”——更理想的模式是将其与其他免疫机制药物协同使用。例如,来那度胺类似物Mezigdomide具有巨大潜力,它不仅能单独发挥作用,还可与细胞治疗、T细胞衔接器等其他免疫策略整合,为不同治疗阶段(初始治疗或复发难治阶段)提供“量身定制”的方案,进一步强化免疫清除残留病灶的能力。
同时,抗体药物偶联物(ADC)也在丰富免疫治疗的选择,如BCMA靶向ADC药物Belantamab mafodotin,为高危患者的免疫靶向治疗提供了新平台;而双特异性抗体在BCMA等靶点的探索,也为“持久免疫监视”增添了更多可能性。
再者,“分层治疗”是平衡“强化清除”与“安全耐受”的核心原则——并非所有高危患者都适合同等强度的治疗,需结合患者的虚弱状态、免疫功能等个体因素调整策略。对于身体状态较好、无明显虚弱的高危患者,可探索“五联方案”等极致强化策略:例如在四联方案基础上,引入BCMA靶向双抗、ADC或CAR-T等疗法,通过多机制协同最大化肿瘤清除效果。
但对于老年、虚弱或免疫功能较差的高危患者,“低强度高效方案”更具临床价值。例如我们团队牵头开展的RVD-Light(来那度胺、硼替佐米、地塞米松减量方案)及“改良RVD联合单抗”方案,在虚弱人群中已证实能降低不良事件风险,同时保证疗效;而美法仑这类药物,也可作为虚弱患者del(17p)亚组的理想巩固治疗选择,避免过度治疗带来的毒性。
最后,“全程管理”理念需贯穿治疗始终,从初始诱导到复发后的挽救治疗,每一步都需围绕“功能性治愈”目标动态调整。初始治疗阶段,需通过MRD监测评估肿瘤清除效果——若MRD持续阳性或对强化治疗反应不佳,可及时引入CAR-T、双抗等免疫治疗手段,推动MRD向阴性转化;复发阶段,针对EMD这类难治性高危特征,美法仑、Mezigdomide等药物已显示出活性,可作为挽救治疗的重要选择;而对于CAR-T治疗失败的患者,也需提前规划后续方案,例如Mezigdomide联合曲美替尼(MEK抑制剂)或他泽司他(EZH2抑制剂)的组合:在临床探索中,Mezigdomide+曲美替尼对既往接受过细胞治疗的患者,客观缓解率(ORR)达75%;Mezigdomide+他泽司他对TCR重定向治疗后患者的ORR也达50%,为这类“超高危”患者提供了补救方向。
总结而言,高危MM的“功能性治愈”不会依赖单一范式,而是“靶向强化诱导+免疫监测控制+分层动态调整”的有机结合:通过新型药物针对特定高危特征实现早期精准清除,借助免疫治疗平台控制残留病灶,再根据患者个体情况(如虚弱状态、免疫功能、MRD变化)动态优化方案。未来,随着对疾病机制的深入探索及更多新型药物的上市,这种“多元整合、全程管理”的策略,将为更多高危患者带来“功能性治愈”的希望。
排版编辑:mathilda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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